海昏 第36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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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刘贺笑笑,“一定不是昌邑中尉,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所以龚遂一抚疏须,替他回答:“琅琊王子阳,当世经学巨擘,《齐论语》一派宗师!不过小王爷,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
  “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
  刘贺又提起“常斟满”小抿一口,“我在山阳郡十一年间,形同囚徒,每日无事,确实反复读了经书。孔圣人的《论语》,不是圣人亲为,由他的弟子编撰,已经不是原话。被秦朝一把火烧过,到我们大汉时,又变成了鲁人一个版本、齐人一个版本、孔家宅壁挖出来的又一个版本。虽然王老就是齐论方面的大家,但说实话……这里面哪一个才是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甚至在道家、法家、墨家眼里,还有更多的孔子。但这并不妨碍圣人之说大行于世,甚至正因为它有疑点、有阐发,有好多方势力在相互攻讦,它才能历经四百年而依然不朽。”
  他摸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玉印:“从这点来看,圣人也像一只鸮——吉鸟、凶鸟,谁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可它已经活过了多少代王朝。”
  龚遂听得哈哈大笑,原以为王吉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甚至无法自拔。
  片刻以后,王吉才说:“我教的版本,虽然比较贴近本意,但也不能说全然揣摩出了圣人的意思……其他人说的,或正或误,都有他们的道理。四百年前的古人、今人、四百年后的来者,眼中都是不一样的《论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侯爷说的,我并不反对。不过,这和墓室有什么关系?”
  “十多年以前,我为了登仙、长生和不朽,夜夜无眠,想着只要我把陵冢筑得完美无缺,就可跨越岁月漫长。其实我现在主要的想法,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贺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口酒,像是要用酒液来酝酿勇气。他向往着身后身,连死也不曾畏惧过,但聊到自己的大墓却依然有些紧张。多年以来,无论妻子儿女,都不可能和他谈这些。
  “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让我死得其所,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我给不了他们大陵,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远了,说回来,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我的墓,甚至昭帝的平陵、武帝的茂陵,早晚都会被人挖开。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所以,与其想着永远留存,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整座陵园、地宫、器物,都是我。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金银;有人看见的是功业、天命;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到最后,如果要用,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如果不用,就让我沉进水底,再等个千百年。”
  三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有田里蛙鸣不断。
  王吉说:“所以侯爷衣镜上颜回说的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是这个意思。”
  “确实挺奇怪的。”刘贺笑得有些落寞,“到这次造墓的时候,我才发现,想说的话越来越多,像是嘴巴合不拢了一样。”
  龚遂和王吉两人都有官职在身,休沐有期,加上路途遥远,总归是呆不了多少天。离开的那天,刘贺孤身一人送他们出城,又送了很远一路。龚遂说,小王爷再送下去,郡太守就要怀疑是潜逃了。三人都笑,笑声里却都是酸楚。刘贺走时,龚遂王吉又回过头送了他一程,刘贺也说,再送下去,郡太守监视的人又得回来当值了。
  在刘贺回去以后,龚遂和王吉分别骑驴默默走着,王吉说:“侯爷一壶‘常斟满’喝酒,一只‘五禁汤’喝药,酒药不停,却几乎没吃过东西。侯爷原来食邑四千户,被皇上一次削裁了三千户,他对此只字不提。”
  龚遂说:“小王爷心里有事,有想法,没和我们说。这和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相似的。”
  “我们都老了,山高路长,也许再也来不了这里。”
  “豫章郡挺好的,青天白鹭,清水肥鱼,我已经让二儿子留下来。他也许不能弄清楚小王爷的心思,甚至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及时告诉我们一些消息。”
  王吉白眉一挑,“你忍心让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提了,这儿子生性最是不定,多大的人了,还不肯娶亲!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去找什么胡姬、乐女,在豫章没几日,还认识了个越娘,我有什么办法?以前小王爷给过我一枚熊型玉佩,说是训人‘听话’的意思,他自小带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用处——”
  两头驴缓缓踏过石板桥,河水激荡,漱漱作响,更远处是重峦叠翠,不久便听不见二人的声音。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6
  这一章都在收线,把之前零零散散留下的口子基本填上了,不知道你能读出多少?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下)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刘贺”二字,安放在身侧,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入了正殿,看见刘贺沉静如水,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醉意也消散了,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孙钟站定,问他:“侯爷,有什么吩咐?” 刘贺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问你一件事情。” “多少件都可以,随便问。” “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是我的一位堂兄,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是你的亲戚,又是挚友,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啊呀,侯爷没答应他吧?我族里这些人,说实话,都喜欢钻营,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可是……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 刘贺无声地笑笑,说:“他有所图,我也能看出来。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排挤、使绊子、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他来这里,图什么呢?” “侯爷的意思是……” “看来州刺史、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想刺探一点把柄,好向上邀功啊。” 孙钟虽然质朴,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立即跪下来,说:“无论万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情!” 刘贺冷冷说道:“真的?我看他一口一句‘钟弟’,不仅对我这么说,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他和我不熟,可你却是我的朋友,有你作证,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 孙钟满头汗珠,看着刘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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