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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舅公李建业明白了缘由,全身一下子绷紧了,额上青筋暴突,捏着双拳大吼道:“龟儿子的,把老子当逃兵了,我李建业不是那种杂种,一连的兄弟啊,全是我一个一个带出来的兵,我怎么舍得。。”舅公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圆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营长也说不出话来,抱着舅公的肩膀,两个大男人蹲在泥地上,一抽一抽地哭着。
  军部把舅公安顿在后方,也没具体的处理意见,舅公一气之下,居然偷偷跑回家了。舅公是趁着黑夜摸回家的,一来自己的问题没有澄清,二来听说村里到处在斗地主,他一直挂心地主爹娘,不是因为战场上走不开,他早请假回来了,逃婚时的狠话他全然忘了,他总梦见自家爹娘。
  舅公深夜摸到家里,却发现自家堂屋还灯火通明,里面三五人围在一起,象是在开会,地主爹娘不见踪影,大哥住的偏厦也挂着锁。舅公蹑手蹑脚地在自家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根据他在军队的经验,屋里的几个人恐怕是村上新来的干部,他心里敲着鼓,着急着爹娘的下落,到底没敢横冲直撞,猫着腰往离他家最近的四姐家去了。
  四姐家里黑灯瞎火,舅公只在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警醒地问是谁,舅公听出来是四姐夫良贵的声音。倾斜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四姐两口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暗影里。四姐一看见我舅公,就把他抱住呜呜地哭,吓得良贵急忙把两人往屋里拽。屋里到处是颓败的味道,有吱吱叫的老鼠窜来窜去,四姐颤抖着声音说了舅公走之后家里的事:“你走了没多久,爸去田里干活,不小心从田坎上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两天就过世了,先生说爸的脑壳里出了血,救不转了。爸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我们到处找不到你。没得好久,村委会又带人把家里的田地房子都收了,说要打倒地主,大哥被关起来了,我们四个姊妹也都被看起来了,妈没得地方去,就去投了河。到处都在斗地主,每个村里都有名额要完成,父母一死,他们又找不到你,大哥就成了最大的地主,被拖到河滩上枪毙了。可怜我们大哥一辈子,连个娃儿都还没得。”
  舅公听得头脑发蒙,他完全没料到家里遭此惨变,家里的田地房产哪一样不是从祖辈口里抠出来,身上省出来的,想起父母一生都没轻闲过,大哥一辈子肉都没吃几顿,衣服更没几身,整天只知道拿着锄把干农活,这次更是替他送了命,舅公的喉咙哽起说不出话,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四姐扯着舅公的袖子问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儿,舅公才说在部队,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姐夫良贵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压着声音说:“幺娃,快点儿跑,有人来抓你了。”
  四姐一下子着慌起来,连忙把舅公往后面柴门推,又连着喊良贵去找些钱出来,良贵嘟嚷道:“家里哪里还有钱。”四姐瞪着眼说,立柜底下放鞋垫的纸壳里不是还有三十元钱。良贵不情不愿地把钱翻出来,四姐一把塞在舅公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看到李幺娃往这边走了,肯定是找他四姐来了,到屋头看看。”舅公慌不择路地往屋后小山坡跑去,树叶子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四姐的声音还在背后追来:“你媳妇桂梅在娘家,她还给你”风把四姐的话吹散了,好象连四姐也吹走了一样。
  我舅公偷偷地跑回部队,跟他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营长已经急得满世界找他,又不敢声张,看见舅公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刚开口骂道:“李建业,你个王八蛋。”舅公一下子就扑到营长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把营长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从屋外冲进来一个小丫头,嘴里嚷着哥哥,一看这情景,就愣住了,羞得舅公急忙用袖子擦脸都来不及。
  小丫头圆脸圆眼睛,一脸的喜庆,我舅公的一肚子苦水全咽回去了。营长指着小丫头说这是他妹子,没地去来部队寻他。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珍珠白的牙齿,舅公李建业觉得心脏嘭的一下,象被子弹击中了,却溢出甜蜜的芬芳。
  没一个月,舅公就与小丫头打得火热,小丫头珠圆玉润,取个名字却叫虎头。舅公嫌这名字实在上不得台面,想劝小丫头改个名字,小丫头虎头把脸一拉:“咋地,没俺娘给的这名字,俺早活不到现在了,你还想跟俺一被窝。”噎得我舅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军部不给舅公答复,舅公整日窝在后勤部队,窝了一肚子火出来,一怒之下,他找到军部,直着脖子说:“要么把他当逃兵,送军事法庭,一枪崩了他,要么让他退伍,这兵他是不想干了,一连的人没了,他也没心思再呆在军队里了。”
  那一战,舅公所在的连队为我军反击赢得了战机,立了战功,但唯一的幸存战士我舅公没有任何奖励,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部队,带着虎头,他没回家乡,却去了虎头的老家,辽宁偏远的一个小屯子。北方的屯子厚重扎实,与舅公南方的村子迥然不同,他安营扎寨下来,跟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往事,只想跟虎头生一窝孩子。
  舅公跟他过世的地主爹娘一样,极想有一个小子,但偏偏他这点也跟地主爹娘一样,虎头不停气地一连诞下了四个女娃,却连小子的影儿都摸不着。这四妞一落地,舅公就叹气道:“这招弟,那来弟也没用,这女娃儿就叫金花吧,这都四个闺女了,也没个小子,老人说生四带七,再生下去,要七个闺女才得个小子,算了吧,我是命里无子。”
  虎头躺在炕上用手背擦眼泪,恨着自个儿的肚皮,她声音疲倦地说:“建业,等我养养身子,咱再要一个。”舅公瞪虎头一眼,恶狠狠地说:“还要,你还要命不了,我再想要儿子也不会要了老婆的命。”说完,他将四妞抱给虎头看,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大妞、二妞、三妞在旁边争着把小脑袋往前挤,要瞧才出生的小妹妹。
  我舅公拖拉着四个流鼻涕的女娃儿,在屯子里早出晚归,他干活不惜力气,又肯搭帮着邻里邻居。邻居们就常常对倚在门框嗑瓜子的虎头大声嚷着:“闺女好福气啊,从哪里找了个好男人,这辈子不用愁啦!”虎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得意地说:“我家男人是我上山下海给寻来的,这世上可是独一个。”
  傍晚从地里往家赶时,路边的人常常看见一个男人,一手一边拽着一个女娃儿,脖颈上骑着个小丫头片子,路口不远处还有个稍大些的女娃儿正奔着过来帮忙拿农具。一路上,就听见四个小女娃儿叽叽喳喳小鸟儿一样声音,脆嘣嘣的快乐得不得了。男人呵呵笑着,忙着回应他的四个宝贝闺女。
  我舅公的好日子红红火火的才烧起来,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让他的命运转了个弯儿。舅公原来的部队发来一份文件,文件辗转大半年,才找到舅公落脚的屯子。文件的大意是舅公李建业在战场上的事已经核实清楚了,现特为舅公授予二等功,最重要的是还为舅公在他家乡的县城谋了份好差事。
  文件一下,全屯子的人都沸腾了,所有人的都奔走相告,原来咱屯子里还藏着个战斗英雄。虎头更是得意的脸孔朝天,脚底踩云了,她忙着收拾包裹,喜滋滋地准备去做公家人的家属了。舅公倒是很平静,十多年没回家乡了,物是人非不知是否会触景伤情。
  舅公拖家带口的在县城安顿下来,还没歇下一口气,又一件惊天大事从天而降。一个半大小子突然找上门来,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舅公,他叫我舅公李建业“爸”我舅公一看这小子棱形的长脸,挺直的鼻子和稍显宽大的嘴唇,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这一定是他在老家的媳妇,也就是我大舅婆桂梅的孩子,当然也是他的儿子。
  我二舅婆虎头一看见这爷俩儿,就蒙了,她万万没料到我舅公还留了这一手,口口声声地想要个儿子,原来儿子都这老大了,她正想跳起来抓扯我舅公,那半大小子直愣愣地来了一句:“我四姑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所有的人都被惊得立在当地,我舅公被这噩耗打击得站立不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打着抖地问:“谁?。谁杀了四姐?”
  在四个姐姐中,舅公与四姐最为亲近,当初四姐嫁人,舅公比爹娘还伤心。自从上次偷着回家见了一眼四姐,这七八年就没个联系,只听说村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运动少了“地富反”也不斗了,四姐两口子还迁到了县城,这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突然没了。
  舅公的儿子李桂娃并不进屋,对着这个他第一次才见面的爹,苦大仇深地说:“是良贵杀了四姑,还没抓到,听说跑进山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妈叫我来找你的,我不想来。”话说完,扭头就走,剩了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我舅公火急火燎地找到县公安局,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舅公的四姐是在夜里被他丈夫良贵杀死的,从事后看得出是预谋已久的谋杀。四姐的手脚被捆绑在床上,良贵扎了许多刀,才把人扎死,有看过现场的人说:“惨不忍睹。”
  舅公无法想象四姐笑眯眯的双眼怎样死不瞑目,不管良贵跑到哪里,他都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不仅是找出来。那一阵子,舅公基本上都不着家,偶尔回家也就是洗个澡换身衣裳,两眼通红,象地狱里放出的恶鬼。虎头什么都不敢问,只默默地把吃的穿的准备好,近十年的夫妻了,她知道他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我舅公是在一个密林子里把良贵翻出来的,期间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舅公心知肚明,因为他象拖一条死狗一样把良贵的尸体拖到了公安局。凶手抓到了,自然可喜,但一具尸体,尤其是尸体上的累累伤痕就让公安局为难了。良贵的亲戚死活要求政府惩办真凶,说就算良贵有罪,那也该人民政府来审判。我舅公进了大狱,罪名是防卫过当,不过,他是昂着头大踏着步进去的。
  一年后,我舅公出狱了,来迎接他的,一边是二舅婆虎头和她四个模样俊俏的闺女,一边是大舅婆桂梅和她膀大腰圆的儿子。舅公二话没说,走到了大舅婆桂梅的面前,突然一下子跪倒了“咚咚咚”就嗑了三个响头,我大舅婆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我舅公再也没有见过大舅婆桂梅和她的儿子。许多年后,虎头曾问舅公是否后悔,我舅公回答说:“要是后悔,当年我就不逃婚了,也不会去当兵,也就见不上你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后悔的事,没做过不要良心的事,都是尽着我心性活人,有你和四个丫头,知足了。”说完,搂紧了一脸幸福笑容的舅婆虎头。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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