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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吗?”薛霁携着筷子的姿势好像对着张空白的纸面悬而不能落笔。
  “你连黑色不那么费时间都晓得。”云舒道。
  这是一种“此间奥妙,非亲历者不能语”的表情,笃定得可爱。
  墙上挂钟的指针堪堪走到八点二十七分,晚上只消自习两节就放学的初中学生要回家了,马路对面有黑头黑脑的人流从摆了六七只橘黄色叁角锥的“交通管制区”向对岸涌来。
  “其实我没有。”她如实讲,“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的而已。”
  “朋友。”云舒看上去有点小失望。
  “她是我的发小。”薛霁说。目光落在云舒脸上,仿佛因为隔着四个代沟,所以不太自信她能理解比自己早12年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小孩的童年——发小这个词念起来自有一种古旧气息,好像在说“筒子楼”或“家属院”,而这确实也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
  这事具体要追溯到薛霁和悦雯都还在上大学的时候。
  悦雯在宿舍自己试着染栗子色横遭大失败,忿忿地在电话里跟薛霁讲她已经忍不住当天下午就要去染回黑色,否则铁定会搞砸和体育部长的初约会。他们订了周末晚上的票去看《暮光之城》,有吸血鬼元素的恋爱片,时间也是很适合情侣的场次。
  薛霁则刚排练完主角的独舞部分,上气接着下气在肺叶里拉风箱,汗水沿着脖子向下经过锁骨溜进胸口。她放松身体站着,腾出右手将根部被打湿的黑色长发整个插在指头间向后捋,体态像一尾流云中垂首衔羽的丹顶鹤。
  音乐虽然已经停止,休息时间仍然有学生在互相抠细节。腾转旋舞,腰肢带动身体作如穿行于梦幻的洄波。舞台在无言中作他们的承托,画面虽然没有声响,但在无疲倦、激越的青春回旋中被成就为一幅油画。
  与薛霁搭档出演情人的易鸿迟踩着点才进门,远远朝她露出很抱歉而憨诚的神色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洄波在石头上敲出脆响,同伴的笑声于耳语中汹涌又于耳语中湮灭:鸿迟,鸿迟,你好像个呆子。
  “为什么看这部片?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转为喜欢robertpattinson这种类型的男生了。”
  薛霁的声音既湿既柔,仿佛水濡过的直触肌肤的真丝,令听者的耳朵过早就开始犯春困。
  悦雯捂着话筒隔着五百公里脸红地讲,因为戚部长身材如此这般、眉眼这般如此,有几分男主的味道。她自认评价男人的条件很苛刻,身材有身材的分数,面貌有面貌的,性格则有性格的。
  就好像高中时拉着薛霁在篮球场看男同学带高昂表演性质的争斗,腹肌是一项,技术是一项,帅是另一回大头项,悦雯拎得门儿清,倒是人家卖力想要博取其一丝垂青的薛霁只是抄着手在场边干看。
  散场了被悦雯提问,她无疑是冲着好友的面子才极虚假地思索片刻,最后只回一句“我不太懂篮球。”
  悦雯挽着她的瘦而有力的肩膀苦笑:“我看你是不懂男人。”
  她被贴上的标签是不解风情。
  然而电话那头薛霁的声音忽然停了,信号像是死掉几秒地沉寂,然后悦雯听见一个随电流断续的男声分外憨诚地告白道:……特意准备了这些……因为在纳新仪式上见到你就……所以今天我想正式对你展开追求,薛霁……同学。
  云舒应当感谢易鸿迟。至少是在心里为他不计后果又自以为是过头,最后惨淡收场的表白遥遥默哀——如果不是他受舍友怂恿,在大礼堂搞停电和蜡烛玫瑰花的把戏,薛霁恐怕都不会对这一天印象深刻,继而过了快十年也没忘记当天悦雯那样一个微末的吐槽。
  “那你说的那个发小。她和你,玩得很好吗?”
  “嗯,差不多可以这样讲。”提到悦雯,她微微一笑。
  薛霁起初未能读懂云舒吃瘪的表情,但她在无言中欣赏过了,单纯因为云舒试探失败以后嘴角眼尾都向下一扫,得意与失意都无掩饰地灵动,好像迪士尼片里会绕在主角身边极生动讲话的小动物。薛霁喜欢它们。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薛霁拈着筷子,好像在预备措辞形容这种关系。
  小时候,薛霁是宋太太无可置疑的私有物。
  她的名字是襁褓中由宋太太拍板决定的,薛先生无非是多提议一句“佩杨”也不错,而后这建议就湮没在小家庭历史的洪流中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兼具了一个男人寻常到无必要期待的美德与恶习,生平所得最大的两回夸赞一是来自视察的领导,二是讲他很像浓眉大眼的叁浦友和,只不过在宋太太面前说是低眉顺眼更契合。
  宋太太不是山口百惠,她同日本女人那种有驯化痕迹的和顺恭良之间泾渭分明。与一百八十余公分的丈夫站在一起时,南方女人尖而刻的气质在她身上表现得不多不少将将好。然而他们又是恩爱的,薛先生心甘牵着她的手在蕲江有佛陀显圣之类传说的古刹山门外留念,那合影确切很像《春琴抄》。
  年轻时的宋太太永远是筒子楼女人们里头号穿时髦衣裳的急先锋。她披着方格的呢子大衣牵女儿去舞蹈班,能把蕲江四月份淅淅沥沥的雨天走出港式情歌里的味道。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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