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23 /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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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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