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54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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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鹤书说,流放几年事小,可一个清白士人,背上了这样的污点,一辈子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衙门不收,连当教书先生,别人也是不要的。可说到底,他们又有什么大错呢,不过是有亲人故友在劼北,为他们鸣不平时,说错了几句话罢了。十年寒窗,何至于被辜负。
  “章鹤书说,只要罪臣指定这名姓瞿的亲事官押送犯人,余下的事罪臣不用管,他自会处理。他还交给罪臣几封他和这亲事官的亲笔信,说之后万一出了事,罪臣把信函交出来,过错由他来背,绝不会牵连到罪臣。”
  “你答应了?”谢容与的声音泠泠的。
  良久,曲不惟点点头:“应了。因为章鹤书答应了罪臣一桩事——来日洗襟大祠建成,随御驾前往拜祭的臣工中,会有茂儿的一席。”
  “罪臣半生征战,膝下儿女不少,头前四个出生时,罪臣都在战场上杀敌,感情也不怎么深。茂儿生下来的时候,恰是罪臣从北境受伤归来,那是罪臣第一次感受到为人父的喜悦,加上伤疾缠身,心思便也不在沙场上了。罪臣当时,就想好好地把茂儿教养长大,可惜……”曲不惟苦笑了一声,“可惜不得其法,宠的时候太宠,严的时候太严,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苗子,越管越废。”
  “罪臣那些年一直愁,侯府就算能养茂儿一辈子,可是人么,终归还得自己有点本事,别人才瞧得上你,茂儿成日这么不学无术的,难道一辈子就混个荫官么?所以章鹤书说,洗襟祠建成,茂儿可以跟随御驾前往祭拜,罪臣就答应了。罪臣想,这样至少说明茂儿是被先帝挑中的人,他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一点。
  “是年春,先帝骤然疾症,太医称先帝需静养一年,不能行远路,否则会加重病情,所以洗襟祠先帝是不能去了。先帝自己也变了主意,他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召大筑匠温阡出山督造,等楼台建好那天,遴选士子登台祭拜。茂儿不是士人,也就是说,这个洗襟台茂儿是去不了了,章鹤书对罪臣的承诺,也无法兑现了。那日,罪臣找到章鹤书商量补救之法,章鹤书却异常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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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侯,这是好事啊!这样每个寒窗苦读的士人都有登台的机会,你不知道一条青云之路对一个陷在泥藻中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再不用像我当初那般……”
  章鹤书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他只是振奋地戳着手,不断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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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臣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他这样兴奋,罪臣反而有点生气,觉得他是在敷衍,不想兑现对罪臣的承诺。章鹤书却反过来劝服罪臣,他说,先帝是个明君,太子……就是官家您,看着也是个好苗子,边疆安定的盛世朝堂,必然是文士出,武将默,单凭茂儿一人,又能走多远呢?但是有人一路帮扶着,那就不一样了。罪臣和他都老了,扶得了一时,扶不了一世,将来,还要靠年轻的这一辈。只要我们对挑几个长势好的笋尖,对他们施以小恩,等他们成了翠竹,自然知道回报我们。那么什么样的‘小’恩,能让人一生铭记呢?”
  大殿上静静的,只有谢容与道:“知遇之恩。”
  “不错,正是知遇之恩。章鹤书说,他能够拿到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到时候分罪臣几个,罪臣看中了谁,尽可以与他说,他会想法子让这些人登上洗襟台。罪臣是个粗人,只知道一些很粗浅的道理,章鹤书的话,罪臣当时并不全明白,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然而这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诸位还记得,咸和十二年,西北常昌将军命丧蛮敌弯刀之下,罪臣疾奔三天三夜驰援邙山以南么?罪臣到的时候,邙山之所以没有被攻陷,是因为常昌将军麾下,有一个姓茅的校尉带着残兵力扛蛮敌,这个茅校尉后来被封了游骑将军,他和罪臣一样,在此役中受了重伤,几年后被朝廷召回。他不是世家出生,大字不识一个,在京中仅领了个吃俸禄的虚衔,过得并不好。不过他真正过不好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他托人代书,上过十七封奏帖主和。罪臣承认,当时主和的大臣里,有许多人的确是畏缩不战,可是茅将军不是,否则他不会落下这一身伤。他在西北驻守多年,深知劼北一带百姓的疾苦,他们早就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摧残。茅将军的奏帖里,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他希望朝廷先以遣使议和拖住苍弩十三部,然后将劼北百姓撤去邙山以南,此后再打仗不迟。”
  “咸和年间的朝廷,”曲不惟苦笑了一下,“哪来的银子撤走劼北人?要真有银子,当年灾荒的时候,就不至于易子相食了。退一步说,即使有银子撤人,耽搁几个月的军资又怎么算?不过罪臣已经说了,茅将军就是个粗人,他算不来这些细帐,他心里眼里只有劼北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他一个低阶将军,没有面圣的资格,廷议也轮不到他,他写好奏帖,就去跪枢密院,跪京兆府,跪那些他熟悉的将门府邸。还真有人被他说动,为此向咸和皇帝晋过言,他甚至被那些真正畏缩不战的主和派利用过,当成最锋利的矛。
  “可惜,就在满朝相争不下之时,士子投江了。
  “一百三十七名士子命丧沧浪江中,包括张遇初和当朝驸马谢桢。沧浪水,洗白襟,天下为之震动,朝廷上的主和派一夜间息声,将军岳翀随即请战。可是战与不战有了答案,一百三十七条士子的命该由谁来还?民间与士大夫很快便矛头对准了那些主和的将军,说他们懦弱无能,自私虚妄,若不是他们坚持主和,也不会逼得士子投江。为了安抚民怨,朝廷自然有所处置,不少武将被革职罚俸,包括罪臣说的那位茅将军。
  “其实这事在许多行伍出生的大臣的心中埋下了病根,觉得朝廷重文轻武,官家继位之初,朝廷有将军擅权,其因果大抵也缘于此。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说回昭化十二年,朝廷要建洗襟台的时候。
  “昭化十二年,先帝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并遴选士人登台,章鹤书告诉罪臣,说可以分给罪臣洗襟台登台名额。罪臣当时很犹豫,倒不是怕犯错,不过是不知道这些名额拿来有什么用罢了。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就是罪臣刚才说的那位茅将军——他死了。”
  第202章
  宣室殿上没人出声,或许当时有人听说过这事,并不在意罢了。
  “一根结实的草绳搭在房梁上,罪臣到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有人说他是吃酒吃糊涂了,把自己挂上去的,但罪臣知道不是。士子投江后,他被革了职,十年间穷困潦倒,就这样,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畏缩不战的懦夫。他是懦夫吗?如果他是,那他当年为何会在常昌将军战死后,带着残兵守住邙山之南,落下一身伤病?他只是……他只是,想得没有那么深远,那么周全罢了。后来罪臣也懂了,人有骨,国也有骨,社稷有骨,苍弩蛮敌已经入侵大周疆土,这时候议和,那就是折了国骨,人折骨而不能行,国折骨,今后如何立于世?是故哪怕议和只是一个权益之计,那些士人也分寸不让,因为有的东西,比如心,比如骨,是不能让的,这才是他们投江的目的。投江的士人没有错,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可谁又有错呢?茅将军有错吗?劼北受苦的百姓有错吗?都没有。错的只是在当时,根本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就是需要取舍。”
  而一取舍,有些本不该对立的人事,便站在了黑白两端,比如投江的士人与主和的将军。而中间模糊不清的一团灰,太少人能看明白。
  “罪臣看见茅将军的下场,忠肝义胆戎马征战,最后却在一间漏风的瓦房里草草了却一生,罪臣觉得兔死狐悲,章鹤书说得对,乱则武,盛则文,将来的朝廷文臣出武将默,罪臣扶得了茂儿一时,扶不了茂儿一辈子,得有别的人来扶着他走。
  “罪臣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戎马生涯单纯,又有家父管教,所以没出大岔子。回京后的数年,为这纸醉金迷颠倒,喜欢上功名利禄,也用过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敛过财,手上沾过人命。章鹤书说,那楼台是镶着金子的青云之路,罪臣便信了他,想着……左右要把这名额赠人,白给出去反倒显得动机不纯,万一有人忘恩负义怎么办?还不如拿出来卖,一笔交易白纸黑字,登台士人也有把柄在罪臣手里,不愁他以后不为罪臣所用。
  “后面的事,官家与昭王殿下大抵知道,罪臣找到在陵川当差的岑雪明,让他帮罪臣出售名额。岑雪明颇有本事,是他帮罪臣挑的上溪这个闭塞之地,他说他手上有孙县令的把柄,不怕他们把内情说出去,名额就交给竹固山的山匪来卖,毕竟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士人的登台名额能和江湖草莽扯上干系,且朝廷下了剿匪令,以后事成了,直接以剿匪的名义灭口便是。
  “就这么,岑雪明帮罪臣找到了几个买家,一个想为妓子赎身的书生,一个想与女儿团聚的画师,一个为了满足父亲愿望,想要光耀门楣的秀才……罪臣在这时,也明白了章鹤书为何说这洗襟台是青云之台。因为换取名额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一个此生难待的心愿想要实现又难以实现,而洗襟台,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它铺开了一条青云路,捷径一样,直接把人带到心愿彼端。
  “罪臣也是一样的,虽然说出口有些堂皇,罪臣的心愿,就是希望吾儿能安度这一生,走得比罪臣顺,比罪臣稳,甚至比罪臣高。他没出息,需要人来扶着他走,那么有什么比把柄握在自己手里,可以恩威并施的几个士人来得妥当呢?洗襟台对罪臣而言,原来也是青云台。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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